回家

 

這樣寫啊寫著

只是為了將你留在詩中

因為只要詩還存在的一天

你就不會消失。

 

    那一年,他闖進她的生命,毫無保留的,留下。

    同一年,她離開了她,卻沒有帶走任何一根髮絲。

    雨後,微光沿著窗緣灑落在木櫃上,緩緩在書背間移動。

    粉塵在光線中浮升、漂旋、打轉,女孩沐浴在光霧裡,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姿態,和書店一同靜止在這世上。時間不存在於這裡。但若靜靜待著,會看見總有些什麼在這裡浮升,也在這裡沉澱,從此成為永恆。

    女孩手指滑過一頁頁紙緣。

    1946年秋。臺灣臺北。舊書店。

 

 

    垂掛在門上的鈴鐺聲很清脆響亮,但並沒有使張再青從詩中抬頭,直到那聲字正腔圓的呼喚。

    張再青愛書,成天與書堆為伍,來台前她在上海一間新式報社做過點事。那時候她還小,十六七左右的年紀,有空就偷溜進報社窩一整個太陽天。她愛書,也寫書,主編很喜歡她的文章,總摸著那兩撇西式翹鬍子,讀著稿子嘖嘖讚嘆不已。報社裡的人也都盡可能地替她找理由瞞過母親,甚至多給她些對稿子翻譯甚麼的差事,讓她有點錢不至於被要脅。

    張再青在那兒度過了人生最充實的日子,如果可以,她願意在那兒待到永遠,永遠,也不要回家。

 

 

    鈴鐺聲在風中響起,飄盪起有些空靈的細碎音符,但這並沒有使張再青從詩中抬頭,直到那聲字正腔圓的呼喚。

   「妳好,」男人走了進來,似是沒料到店主是個年輕女孩,先是一楞,接著微微一鞠躬,禮數甚是周到,說道:「抱歉打擾妳了,我想找本書。」

    書店的時間開始流動,張再青站起。

    她沒有聽過男人口中的詩集,說了聲稍等,微微皺起了眉,走到店的盡頭,彎下腰,伸長脊椎和手臂在書報堆中翻找著,青藍色的襯衫和雪白的袴子埋進背光的所在,像要被吞噬到另一個世界裡。

    她揀起幾本詩集,連同她先前不忍釋卷的那本,一同遞給了他。「對不住,你那本我還得再找找,這些先挑看看合不合意。」

    男人道了聲謝,翻了翻。

    張再青問到:「方便的話大名和書名留給我吧,書可以找給您,但也至少要三天左右,行麼?」

    「行。」男人點了點頭,說:「我姓邵,叫邵庸。」

    她遞給了他一張名片。再生紙漿,沉穩的皮革色,像是春天的落葉,粗糙卻又帶點青草的新鮮味兒,上頭印著舊書店與女孩的名,字體並不花俏,手寫的,鋼筆字,有些勁力。

   「張再青,」邵庸輕輕念著,接著抬頭:「我記住了,謝謝妳,待別日再來拜訪。」

   「別叫我再青,邵先生,叫我青兒就好。」她說,語調柔軟,卻有著不容置喙的堅持,「我比較喜歡這個名字。」

    邵庸微微一笑,接著揚了揚手中書。封皮殘破,卷頁昏黃,「我適才見妳在讀這本,感覺挺沉醉的,確定要賣給我麼?」

    張再青臉頰一燙,說道:「你不是喜歡詩麼?喜歡就拿去。」

   「我是喜歡。你不也是麼?」

   「嗯,但不只是詩,我喜歡字,甚麼都看。」張再青說,「所以沒關係的,你拿去吧,之後有機緣總會再轉回來的。」

   「好,那就再麻煩你了,再見。」邵庸走之前欠了欠身。

   「再見,青兒。」他補了句。女孩笑了,不知是因為那溫文儒雅的禮數,還是那聲青兒。

    眼睛彎彎的像快完成的月蝕,最後那點牙尖。

 

 

    三天後,女孩有些著急,她還是沒找到書,但那聲喊將她從苦惱中喚起。

    她誠摯地向他道了歉,領他到店櫃檯旁坐下,邵庸依舊帶著那暖光般溫文的笑容說:「沒關係的,我可以等。」

    張再青遞給他冰面巾揩了揩臉,將手擦拭乾淨,取了前些天晃到艋舺買來的茶葉沏了,再從布包裹的精緻小盒中拿出豆沙酥餅與蟹殼黃,裝了盤,這才對著邵庸坐了下來。

    豆沙酥餅帶著上海特有的酥鬆味兒,邵庸沉默了,良久,只是一口接著一口嚐著,沒有說話。

    張再青有些慌,半晌,才怯生生地開口問:「我今早自個兒做的,不好吃麼?」她對自己的廚藝是很有自信的,當初在上海,她不願唱歌跳舞扭腰擺臀讓母親很不高興,但下廚做點菜這本事還是有的,從報社被拖回百樂門的日子,她總想盡法子躲進廚房和那些姨娘討些事做,幾年下來也習會一桌道地的上海小菜小點。但不知為甚麼今日總有些緊張。

    邵庸搖了搖頭,稱讚道:「好吃,真的好吃。有家鄉的味道。」他偏過頭,沉吟了一會兒:「以前母親會做,總是在下午打點好家務後開始揉糰擀麵皮,整個家瀰漫著一股舒心的麵粉味兒。她愛做點心,甚麼兩面黃、鬆糕、蟹粉湯糰、蟹殼黃、蔥油拌麵,我做完事總會急急趕回去,多看兩眼那麵粉在空氣中紛飛如雪花的樣子,還有跟她搶還沒來得及拿去祭祖的豆沙酥餅吃。」他笑了,很真摯,卻帶著一種迷茫的寂寥與想念。

   「讀詩也是,父親愛念,母親愛聽,裡面總有些句子能讓人想起家鄉。」他啜了口茶,「月光、花影、落葉、江河、夕陽,台北這座城濕冷得令人不知所措,但總有些事情是一樣的,那樣低落在鐵皮屋瓦上的雨聲,那樣透出天際線的火光,十年前的月光,十年後的月亮,有些事總會讓你想起從前。逃也逃不了。」

   「你也不想逃,不是麼?」張再青開口,竟帶著一絲令邵庸無法理解的尖酸語氣。「你的家依舊在上海不在這,台北對你來說只是偶然的歇腳處,根本就不重要。」

    邵庸愣了一下,並未回話,只說:「妳看起來不像是土生土長的台灣人。」

    他放下茶杯,看張再青搖了搖頭,「上海,與你同一處。」她抿了抿下唇。

   「不想家麼?」他問,驚訝地。

   「不特別想,」回答的速度快得讓人好奇,「這裡就是我家,」她說,語帶強硬,「我來這裡將近五年,上海已經是過去式了。」

   「故鄉,本就複雜。」邵庸溫柔地說,「本就有很多過去無法逃避,也不需要逃,不需要接受,」他頓了一頓,輕聲說完:「但要承認曾經擁有過,這樣才會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。」

    他看著她,書店裡一片溫和的沉靜,時間流動得慢了些,慢得足以讓他們好好想好好念這個家鄉。

有的時候故鄉這個詞,僅只兩個字,卻隱含了太多情感。

    直到茶喝完前,兩人都沒有再開口。張再青眼睛往上眨了眨,蹙起眉,嘆了口氣。她需要但卻也不想好好思考這事兒。

   「對不起。」「為甚麼要道歉?」

   「我不該提起故鄉的,」邵庸有些懊惱,「我太多話,如果讓你感到不快真的很抱歉。」

   「沒。」她輕聲說,「你只是恰好喚醒了某些事。」

    邵庸臨走時又欠了個身道歉和道謝,接著用舌頭微潤了潤唇,小心翼翼地問,然後小心翼翼地等待結果:「請問,方便我常來麼?」

   「來吧,我還沒給你書呢。」張再青恢復微笑,「來替我解解詩吧,我想聽聽。」

 

   

那本詩集張再青一直沒有找著,但之後邵庸常常來訪,兩人總要經過一番你讓我謝之後才能坐定,直到一天張再青雙手叉腰,咬牙切齒地要他省去這些禮數後,兩人終於不再拘束。

    而總會有一壺茶,一盤點心,和一本書。

    有時會是一碗杏仁豆腐,或幾顆小巧的擂沙圓,但最常出現的還是豆沙酥餅,她知道他鍾情於此物。

    有時她也不免暗忖他們怎麼感覺就如此熟悉呢,明明相識未久也未深,跟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舒心的自在。她不知道邵庸心裡頭也是這麼想著,他們倆在舊書店談著詩,聊著戲曲小說,時而投機時而爭辯卻都如此舒爽,他觀察著張再青的臉,雙目晶亮,眉眼間卻又帶點陽剛氣和勁力,多年磨出的堅強吧,他想。

    他沒同她說起,說起家鄉的那一天,鐵捲門拉下後,他在書店外頭站了許久,想著家鄉,想著她。

    女孩有一種溫潤而剛強的味兒。他知道她隨著國民政府第二批遷台,來台後用錢頂了間破書攤;她對經營沒什麼概念,賣一本是一本,也不特意要去裝修或改動這間不起眼的店。他知道她十來歲時習得一身好手藝,她會唱些戲,她喜歡讀書寫字勝過一切。

    她喜歡寫詩,亂世之中,唯有文字能還給她一些清淨。

    但他一直不明白,她為甚麼如此懼怕觸碰故鄉。

 

 

    十二月的一天,天特別冷。

    張再青從書攤中現身時,邵庸著實呆愣了一會兒,臉上那紅老半天也沒褪去。

    她著了一襲月白長袖的織錦旗袍,垂掛著月牙型的銀墜子,踩著白緞子的繡花軟鞋,臉上擦了點胭脂。

    她沒說要去哪,只淡淡說道:「帶你去看看我的家鄉。」

    新竹瘋人院。

 

 

    兩人一路無話,站在院的中庭花園時,邵庸很想開口問個甚麼,但張再青的臉色突地大變。邵庸回過頭去,只見庭外立著一個女人,臉看不大清,著一件石榴紅的透空紗織長裙

,手裡擰著一條朱紅色滾金的手帕,頭上還七橫八豎地插了些金釵銀簪,腳上蹬著雙綴滿金黃亮片的豔紫高跟,一扭一擺的走過來,遠看煞是風情萬種,有種妖嬈的詭異。

    張再青沒有走近,也沒有說話,倒是旁邊的兩名白衣看護一邊守著那女人,一邊在她耳邊聲音洪亮地喊:「張青青!妳女兒來看妳了,聽沒聽到,妳女兒來看妳了!」

    女人走到他倆跟前站定住,瞪大雙眼上下打量著張再青,良久,後者才輕輕吐出一句:「媽。」

   「妳終於來了。」她說,「我等妳等了多久,每次非得要我去報社把妳拎出來妳才甘心麼?」

   「媽,妳穿太少了。」張再青轉頭面對其中一個看護,「對不起,208室有件翻領的銀狐大氅,應該擺在床頭,她總放在那個地方,麻煩替我拿來,謝謝。」

   「太素了,跟月光似的。」再青一愣,張青青接著說:「難看。」

   「你說過我穿白色好看,我特意打扮了一番,媽媽。今天是冬至,妳知道麼?」邵庸感覺得出再青平靜話語後頭的顫抖,細微的,在空氣中波動著。

   「天冷的緊,我帶了湯圓,我們在這裡吃好不?」

    他們走到中庭一角,看護扶著張青青坐下,邵庸替再青拉了椅子。

   「紅豆湯圓,芝麻餡,妳愛吃的。」

   「他是誰?」張青青一眼也不眨的瞪著邵庸,像頭禿鷹緊盯著屍體。

   「嗯?」

   「我問妳他是誰!」

    她臉一沉,狠狠對她女兒啐了一口,罵道:「就有妳們這種賤人隨便到外面拉男人!妳這小娼婦打哪來的?這裡沒大人了呀,老娘沒說話就給我侵門踏戶闖進來了,好不要臉!我女兒呢?再青呢?把她從廚房給我拖出來!」她雙手亂揮,打翻了玻璃杯和瓷碗,紅豆湯淋淋漓漓地撒在張再青雪白的旗袍上,張青青湊上前要掐她脖子,但邵庸速度更快,他猛力拍掉那雙雞爪似凶狠的手指,湊身擋在再青身前,張青青給兩名看護死命地壓住了,他們叫喚起來,更多人趕來,七手八腳地按住她,像在制伏一頭獸。

   「頭牌舞孃的女兒在廚房跟姨娘廝混成甚麼樣子!摸就給人家摸啊怕甚麼,老娘就是這樣把妳帶大的妳覺得丟臉麼?再青呢?快點把她拖出來!人家金飾小開追妳妳是怎麼低,很大牌麼?抓個奶會死麼?忍一忍也就過了,妳就能讓妳娘揚眉吐氣了妳也不願?整日在那寫甚麼狗屁倒灶的詩,寫個屁,老娘又還沒死!」

    張再青沒有任何動作,只是靜靜地坐著,靜靜地看著。

   「我辛辛苦苦把妳調教成水蔥兒似的,他們說我過氣了怎麼著,妳是下一個青青啊,我有妳啊,我老了有甚麼關係,當初百樂門還不是我和幾個姊妹給撐起來的,我女兒是再青啊,是張青青啊,百樂門的紅牌張青青啊。青青到底在那兒?快把我女兒叫出來啊!」

   「張小姐,我們還是先把妳母親送回去了,」院長親自到場,表情不悅,「她的狀況愈來愈不穩定,妳最近還是少來找她較好。」他轉身,指揮看護架峙著張青青回房,卻怎麼也抑止不了那尖利如剃刀的嚎叫。

    紅豆湯沿著桌緣往下滴,一滴接著一滴不斷,像要將人淹死似的堅決。邵庸扶起張再青,絞了毛巾替她揩擦,然後攙著她,往原先來的路,一步步回去。

    邵庸突然懂了,為甚麼她不願意人家叫她再青,為甚麼即使到了今天,她還是不願觸碰故鄉。

    有的時候故鄉這個詞,兩個字,隱含了太多情感,太複雜,只能小心地捧著。尤其,當這不只是回憶,還是個無法扯斷的進行式時,更難以正眼直視。

 

   

    母親試圖將她打造成另一個百樂門紅牌,另一個完美無缺的,再生的,青青。

 

   

    但張再青是獨立的個體,她擁有自己的靈魂,卻被迫陷落在母親過去的輝煌裡,被歷史記憶糾纏人生。歌舞匆匆,香鬢儷影,曾經絕代風華如今卻淒涼至此,張青青在這塊陌生的異地上,瘋狂地模仿當年晃蕩曖昧的身影,企圖重抓過去歲月,但結果呢?

    結果呢?

    張再青驀地停下,望著庭院尾端種的紅玫瑰與白玫瑰,一毬堆著一毬,放肆地開著,斑斑點點盡是血紅。她發出一聲嗚咽,伏在邵庸的肩頭上,哭了起來。

 

 

   「青兒,人是由記憶構成的,抽掉之後就甚麼也不剩了。」

 

 

次年二月,台北市一件私菸查緝案,鬧出了人命,每天街上紛擾不斷,軍民之間的衝突在數日內蔓延全台灣,張再青的舊書店也被盤查,著實冷清了一陣子。

但她不在意這些,讓她留心的只有那人,但事件爆發後,邵庸再也沒有出現過。

他是記者,隔壁攤賣紅豆湯圓的胖姑姑勸她別再等了,她沒有回話,只是開始寫詩,就像當初母親發瘋時所做的,寫詩,一首又一首。

     她記得那天從新竹回來,他溫柔地說了好些話。是他喚醒了她。當下她就明白:從此她離開了她,而他毫不保留的,留下。

      所以她願意等,重新和書店一同靜止在這世上。

 

  

 

      雨後,微光沿著窗緣灑落在木櫃上,緩緩在書背間移動。

      時間沒有意義,所以當鈴鐺脆響的那天,微風吹進,她沒有抬頭。

     直到那聲字正腔圓的呼喚。

 

 

K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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