普希金《葉夫根尼‧奧涅金》

奧涅金與塔吉雅娜

 

你說,

這生我們為何總是錯過

我說,

時間,也許是唯一的解答。

 

在不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,終究只能與愛情交身錯過。達吉雅娜走了,奧涅金也離去,兩人愛著,卻永遠不再見面,只留下淡淡的哀愁和遺憾。

時間、時代,造成了愛情和社會的悲劇。

 

她喜歡在朝霞升起之前,便獨自來到陽台上面,這時初露淡白的天邊上,群星的環舞已經跳完…… [1]

 

達吉雅娜沒有妹妹奧麗加那麼美。奧麗加有著亞麻色捲髮,優雅的舉止和體態,是如蜜糖般甜的女孩兒,而她黑髮、蒼白、憂鬱、靦腆羞澀、沉默寡言,愛沉思與幻想,像是窗外一派朦朧的月光,但這樣一位非主流的美女,卻引起奧涅金的另眼相待。

奧涅金第一次到拉林家後,就向連斯基問起「哪一位是達吉雅娜?」,並對他表示要是我像你一樣是位詩人,比起索然無味、一般人心目中的美女典型奧麗加,「我寧願挑選另一位」。 [2]

從上述情節來看,雖不能說奧涅金在看到達吉雅娜第一眼後就有情愫蔓延,但可以推論,從一開始,達吉雅娜在他心裡頭就有著不同於一般女孩的地位和觀感。奧涅金看得出達吉雅娜隱藏在寂靜外貌下的美麗,一種內斂、溫柔的沉著平靜,而達吉雅娜看見了他冷漠外表下的不平和哀傷。

達吉雅娜與奧涅金的背景與性格截然不同,形成鮮明的對比相互襯托:奧涅金於繁華的彼得堡奢華揮霍人生,達吉雅娜在僻靜鄉村平穩安逸地生活;奧涅金從小受法國貴族教育,一切馬馬虎虎,達吉雅娜由俄國奶媽帶大,體貼樸實;奧涅金喜歡亞當斯密的作品,對經濟學素有研究,而達吉雅娜喜歡盧梭、理查遜的浪漫小說。

奧涅金聰明風流、懂得引逗女人,達吉雅娜沉默、情竇初開,兩人性格迥異,但不意外的是,他們有著旁人無法體會的共同特質:憂鬱。

這樣對生命的詰問和探索、憂鬱的本質使兩人更容易受到對方吸引,但奧涅金的憂鬱是消極而黑暗的,他不滿現實卻沒有任何行動,無力擺脫精神上的空虛。而達吉雅娜的憂鬱則在碰上愛情時,化為主動的追求。



不能說奧涅金無情、冷漠或自我中心,他只是對一切都已疲倦。他的憂鬱來自外在加諸於身的力量,來自於對繁華背後空虛的理解,對主流社會消極的反抗,就如普希金所說,為一種:「俄國人的憂鬱病」,他的悲劇來自於逃不開的人生環境,為靈魂空虛感到痛苦。相對之下,達吉雅娜的憂鬱是她與生俱來的魅力,如滾熱的岩漿於火山裡頭醞釀,寧靜地流動,然後時間到了,她遇上了奧涅金,感情熱烈噴灑,宛若火山一夕之間爆發,在情感萌發的那剎那,奧涅金出現在她生命裡,達吉雅娜一湧而出的滿腔情意,使她寫出了最動人真摯而大膽的情書:

 

「在這世界上我的心絕不獻給任何一個人!這是神明所注定,上蒼的意思:只有你才能佔有我的心……你一進來,我立刻就覺察,我頓時呆住,渾身燃燒,心裡默默地說,就是他!……你的人格是我的保障,我大膽地把自己向它託付……」 [3]

 

這是一封「不假思索寫成」的信,如此濃烈熾熱的情感告白,奧涅金動心了,或許在他層層壓抑的心裡頭一直有達吉雅娜的影子存在,或許兩個嚮往自由的憂鬱靈魂注定會相互牽引。但他們能相遇,卻沒有相愛的緣分。

奧涅金早熟的人生讓他錯過達吉雅娜:他過早進入社交圈,在該是純真的年紀體驗了繁華、金錢、紙醉金迷的派對生活,他揮霍了八個年少玩弄一場場愛情遊戲,女人一開始新鮮,久了卻如過酸的甜酒,他變得麻木、淡然甚至有些厭煩。

奧涅金在心靈疲乏的時候,遇上了真正愛他的人,達吉雅娜則是在最美、最和煦的日子裡遇上了對愛情冷漠的奧涅金,時間交錯,兩人註定無法相愛。



    「我不是為幸福而生,它和我的心沒有緣份……我們的婚姻將很痛苦。無論我是多麼愛您,日子一久,我就變得冷酷;您會悲傷哭泣,而眼淚 絕不會感動我的心靈,卻只會使我氣到發瘋。」 [4]

「請您平靜地聽我的忠告:少女們往往喜歡想像,不時變換著瞬息的幻想、猶如一棵小樹到了春天,總要換上嫩綠的新裝。看來上天就是這樣注定。您會重新愛上一個人……」 [5]

 

奧涅金拒絕的話語對一位愛著她少女來說很殘酷,但其實達吉雅娜的真情表白的確有些唐突大膽,但奧涅金並沒有嘲笑,也沒有像以往一樣玩弄操控感情,相反的,他溫柔地拒絕,並述說出內心對婚姻最真實的恐懼。看似殘酷,但其實是他給達吉雅娜不同於旁人、獨特的尊重。

奧涅金對達吉雅娜是情,達吉雅娜給他的是愛,濃烈堅定,毫不保留的愛,也許一見鍾情有些不成熟,卻宛如出生嬰兒般純粹。

他們的情感並不相稱,但愛從不對等,沒有對錯,只是她要的,奧涅金給不起。

奧涅金的不安、傲慢和早熟使他無法正式他的情感,他們錯過最好的時光,他沒能回報這樣的愛。但在多年之後,那些曾經的高傲如今使他痛苦,他如電影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》中的男主角一般,生長與心智時序總如此的不合時宜。「幸福的人年輕時就像年輕人,幸福的人到一定年齡就成熟……」普希金如此說。 [6] 該吸收知識成長時他享樂,該享樂戀愛時他心如槁灰,該結婚生子時他一事無成,這樣的人無法達到上流社會、主流價值中對「男人」的要求,他成為所有人生命中的過客,沒有根,逐漸迷失自己,無法承擔人生的冷酷和流言蜚語。

然後在他一無所有時,他再度遇上了達吉雅娜,一位已經成為社交名流、冷淡優雅的公爵夫人。

他瘋狂地愛上她,就如當年她瘋狂地愛上他。

 


「我再也無力抗拒自己的感情,一切都注定了:我隨您處置,並屈服於自己的命運。」 [7]

 

角色互調,話語互換,多麼諷刺而令人感到悲傷。

當年達吉雅娜的卑微、懇切、乞求和真誠,將自身託付給愛人的堅決和勇氣,如今奧涅金都體會到了。那愛,他曾經驕傲地壓抑,但卻像斬不斷的葛藤糾纏著、蔓延著他,直到無法喘息。

時間到了,達吉雅娜曾經擁有的徬徨和痛苦,上天毫不留情地奉還給了他。

 

環境和時間玩弄著奧涅金,卻放過了達吉雅娜。當年奧涅金因殺死連斯基離開莊院後,她偶然間來到他的書房,藉由書和留下標記和痕跡,進入了奧涅金的內心,第一次了解她愛的人究竟擁有甚麼樣的靈魂。

 

「書裡的人物都有一顆自私、冷酷和墮落的靈魂……」 [8]

 

憂鬱而危險,美好而黑暗,奧涅金是矛盾的總和,是小說帶來的美好幻像,達吉雅娜終於明白,自己終究只是愛上了想像中的愛情,奧涅金在她剛對愛情萌芽和嚮往時出現,成為她對感情幻影的投射,她愛上了小說裡的魔王,同時也愛上了奧涅金。

她還是愛著他,愛著他的本質,但她也突然明白,等待奧涅金歸來並不現實,那些浪漫如惡魔般讓人著迷的小說給了她錯誤的期盼,給了她「在幻象的幸福力量」,卻沒有告訴她失去愛情後要如何繼續走完人生。達吉雅娜在書房裡漸漸懂得,愛情不僅是羅曼史裡的天真爛漫,需要承擔的還有理性與責任。

所以她決定順從命運,讓上天去決定她的愛情,告別過去,從鄉下前往莫斯科。這樣的順從並非被動,而是她理性思慮後的結果,她原先將自己交付給奧涅金,而如今,她勇敢地將自己交託於命運。原先朦朧迷幻的月光成為一顆耀眼的太陽,達吉雅娜從女孩蛻變成女人,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成長。

但奧涅金永遠是她心底最深的痛苦和甜蜜,那是她這生之中唯一真心傾愛的回憶,相見如此短暫,分別如此痛苦,卻是她人生中毫無保留綻放的美麗瞬間。達吉雅娜在最美好的時刻熱情奔放的愛了,愛的刻骨銘心,奧涅金卻在最混沌盲目的時刻,才愛上了她。

 

「我愛您(這我又何必掩飾?)但我已經嫁給了別人,我將一輩子對他忠實。」 [9]

 

最終,達吉雅娜做出選擇,心永遠給了奧涅金,但身體一輩子忠貞於丈夫。對的人,不對的時間,兩人終究是錯過了。

或許這世界並無永遠恆定的幸福,只存在虛幻的閃光,我們能做的,只是在閃光出現的那瞬間,奮力躍起捉住,只可惜,多數人都沒有那樣的勇氣和執著,我們像極了奧涅金,被時間玩弄,害怕、驕傲,最終錯失了一切。

奧涅金與達吉雅娜的情感坦承由兩封情書開始與結束,人生依舊繼續,而過往的愛情猶如墨跡,在眼淚中暈開,慢慢在生命中淡去。

 


「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,於千萬年之中,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,沒有早一步,也沒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,沒有別的話可說,惟有輕輕地問一聲:『噢,你也在這裡?』」 [10]

 

這是張愛玲於與胡蘭成熱戀時寫的一個短篇,極美,卻沒有熱戀中的狂喜和嬌羞,更多的是寂寞、飄零和孤獨,如此詩意,華麗而蒼涼。相愛並不難,但難的是時間,難的是緣分,難的是要在現實生活中,好好的、一輩子相守。

奧涅金和達吉雅娜沒有這樣的緣分,但如果有呢?如果奧涅金當初沒有因為傲氣殺了連斯基,而懊悔逃亡,他會不會選擇繼續留在鄉村,而漸漸受到達吉雅娜的感動?

如果達吉雅娜沒有來到殘存奧涅金靈魂的書房,她還會不會選擇遠離家鄉到彼得堡成為別人的妻子?還是選擇繼續等待?

如果奧涅金在心還沒疲倦之時就碰上單純、獨樹一格的達吉雅娜,他們會不會不顧一切,熾熱奔放地相愛?


人生有太多如果,但沒有解釋也沒能回頭。


時間,也許是唯一的解答。




[1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二章第二十八節。

[2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三章第五節。

[3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三章──達吉雅娜給奧涅金的信。

[4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四章第十四節。

[5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第四章第十六節

[6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第八章第十節。

[7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第八章──奧涅金給達吉雅娜的信。

[8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七章第二十二節。

[9] 普希金著,逢春等譯。《普希金詩選》(台北:桂冠圖書公司,1993),第八章第四十七節。

[10] 張愛玲,〈愛〉,《雜誌》,第13卷第1期 (1944年4月寫成,發表於同年同月10日)



K

2015.11.2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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