憂傷大象之歌
Elephant Song
I want out!
精神科醫師勞倫斯(Dr. Lawrence)在聖誕節前夕意外失蹤，而線索指出，唯一知道他去向的似乎只有院裡天才型的精神病患麥克˙艾林(Michael Aleen，Xavier Dolan飾)。
身為院長的葛林醫師(Dr. Toby Greene，Bruce Greenwood飾)，只能犧牲聖誕假期，拋下在家中等待團聚的妻子和姪女趕到醫院瞭解狀況。在幾近密閉空間的房裡，麥克˙艾林和葛林醫師互相打量著對方，一邊對峙，一邊談判，一邊來往詰問，一邊真誠坦白，一層一層揭開彼此都想隱瞞的過去……
Un éléphant, ça trompe, ça trompe,
Un éléphant, ça trompe énormément.
Deux éléphants, ça trompe, ça trompe,
Deux éléphants, ça trompe ……
一首大象之歌究竟隱含了多少秘密？
勞倫斯醫師的失蹤究竟和麥可所說的重大性侵事件有沒有關係？
麥可艾林究竟為甚麼一直心心念念著大象？
而孤單，究竟能陪一個人走多久……
改編自本片編劇尼可拉斯(Nicolas Billon)的同名舞台劇作Elephant Song，由查理斯畢南梅(Charles Binamé)執導，再由加拿大天才導演札維耶多藍(Xavier Dolan)挑大樑，飾演心思細膩，個性複雜的高智商精神病患麥克，不得不說他的演技實在是好極了，與他在2013年《湯姆在農莊》的細膩演出相比更成功散發出一股強大的淒涼和無所畏懼的癲狂，從他打開房門與葛林醫師雙眼相對的那一剎開始，就注定了這整部電影順著他的眼神和瘋狂導向毀滅。而布魯斯格林伍德(Bruce Greenwood)飾演的葛林醫生也充分展現了老練的演技，在對自我的信任和懷疑之間擺盪，在家庭和工作之間游移，一個質疑自我卻不斷用各式藉口說服自己的精神病院院長，布魯斯格林伍德不慍不火地掌握住這角色的幽暗複雜，和札維耶多藍的瘋狂絕望彼此精彩對峙又包容著。
我很喜歡這部電影，喜歡整部戲乾淨簡單的風格，喜歡那些藏在細節裡的雙關暗示，喜歡演員們成熟卓越的演技，喜歡凝鍊犀利的言語交鋒，喜歡劇末後帶來的稍許震驚，些許遺憾和飽滿。
喜歡在緊抓電影票步出電影院後，有很多單純的鏡頭可以回味，能夠靜靜地回想愛的本質以及存在的意義。
Why don't you play by my fucking rule for just today!
— Michael Aleen
(以下分享觸及劇情，還沒看過《憂傷大象之歌》的朋友，看到這裡就絕對絕對別˙再˙繼˙續˙滑˙下˙去囉！等看完之後，再回來跟K一起分享吧！這部電影真的值得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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鬥智是整部片非常吸引人的元素。
電影宣傳單上寫著：「隨著主導權的轉換游移，一層層揭露彼此不為人知的過去……」但我覺得主導權從未轉移，或者說從切下聖誕樹開關的那一刻起，也許再往前推一點點，從蘇珊彼得森帶麥可進到辦公室，從他的眼睛對上葛林醫生的那一瞬間，主導權就一直掌握在麥可艾林身上了。
麥可艾林的絕頂聰明和自殺決心決定了之後的故事導向，葛林對此無能為力。
葛林醫生一進房間就切掉了小聖誕樹的燈，而幾分鐘後，麥可一進房間就大搖大擺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，打開了它。只是一個霓虹燈的燈泡開關而已，葛林卻大聲憤怒地喝斥，他很凶悍地展現出兩人之間身分與地位上的差異，以及身為一位院長醫生應該擁有的權威和這場對話的主導權，卻也同時暴露出他所在意的總總事物。
家人等著他回去聖誕節。
身為精神科醫生面對病患的自負。
院長身分所需負的責任。
與前妻的情感。
接下來一通又一通電話帶來的各式詢問和消息。
麥可很快地就掌握住這次談判能讓葛林分神分心的籌碼，毫無困難的「操縱」著葛林接下來的一舉一動。
「對方想要或需要達成協議的一切原因，都可以成為我的籌碼。」
──Friendly Persuasion: How to Negotiate and Win, Bob Woolf
如果先讓敵人摸清了底，這局肯定輸。
但讓葛林輸得更徹底的則是，麥可很清楚葛林上談判桌的目的：找出勞倫斯醫生的下落，趕快結束。葛林卻絲毫不知麥可的目標，甚至還搞錯了，錯估對方目的的談判，從一開始，就輸了。
原本葛林以為麥可不停耍花招是為了好玩或純粹是精神狀況不正常，之後他認為麥可是為了提早出院，需要他的幫忙，所以他一路安撫，答應會參加下一次的委員會，答應會確保所有關於麥可的言論和看法及觀察是正確的，答應給麥可巧克力。
而且一次就給了一整盒，而非原先協定的三顆。因為對他而言，巧克力根本就不算甚麼，一次給你一盒兩盒都無所謂，反正我已經拿到要的資訊了。葛林一直沒有認真地想要了解麥可艾林這個人，純粹只是為了套話，為了得到資訊。等到他開始對麥可感到興趣，開始產生憐惜和同情，開始想多認識他一點時，一切都已經來不及，麥可艾林用他自己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，四顆巧克力，完結孤獨無依的一生。
葛林隨手遞了過去，麥可拆開包裝後，細心地依照畫有巧克力的示意圖比對後選擇，然後一顆顆，毫不猶豫地，吃下。
一個人的微不足道，對另一個人來說卻有可能是致命的，甚至是用一生去乞求渴望，卻永遠也得不到的。
例如巧克力，例如，愛。
Was I close to my mother?
Sure, for about nine months. Then she gave birth.
麥可艾林，一個孤獨悲傷的靈魂。
我想很多人都能從他身上看到某些自己的影子。也許這一生我們只求有一個人真的懂我，愛我就好，別無所求。
但有些時候這不是件簡單的事，就像醫生的巧克力，他擁有的愛──可愛小姪女無條件、純潔無瑕給予的那些愛──對他來說一切如此自然，對麥可來說卻永遠遙不可及。
一個一夜情下誕生的孩子，永遠在叢叢人群中尋找母親深紅色的身影，永遠在乞求母親將視線和歌聲關注在他身上。他就是個孩子，需要愛卻一輩子得不到。
他曾經試著在非洲打獵的父親上尋求溫暖，尋求家人團聚時的笑容，但父親在心中的獨特地位和愛，在那槍聲響起大象倒下時全部化為尖叫和恐懼。大象死前與他四目相接，定定地看進麥可的靈魂，接著留下眼淚，像在哭泣自己的死亡，也像在對麥克哀悼一般，麥可˙艾林在那一刻起崩潰了，他當時才八歲，無法承受一個富有感情充滿愛的龐大生命就這樣在眼前被殺害，也或許只有大象願意真誠且認真地望著他。
看到大象被殺精神崩潰後，母親第一次對他唱了歌，那首Elephant song從此揮之不去，麥可從此注定和大象糾纏不清，注定尋尋覓覓地尋找愛。
那首歌是母親對他唯一的愛。
Un éléphant, ça trompe, ça trompe,
Un éléphant, ça trompe énormément.
Deux éléphants, ça trompe, ça trompe,
Deux éléphants, ça trompe ……
所以在母親服藥自殺倒在自己面前時，他沒有打電話叫救護車，而是跪在母親前面，從數字一開始，唱起這首Elephant song，唱到七十八，母親斷氣為止。
對精神崩潰的麥可而言，對母親唱Elephant song，或許就是在歌唱他對母親的愛，和恨。而最後他死前又唱了一次，像是給自己的死亡輓歌。
進入精神病院後，歷任心理及精神科醫生都只從檔案認識他，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，從病歷資料認識他的「病」，而非麥可艾林這個「人」。
我一直覺得麥可是很認真地愛上主治醫師勞倫斯，柏拉圖式的感情，不是愛情，但一樣是愛。
但勞倫斯愛的不是真正的他，他愛這病患高智商帶來的刺激感和趣味，但不是真正地「愛」他，至少不是麥可期望的那種很純粹的愛。
Today, I’m gonna have a conversation with a decent person who listens to me.
Someone who doesn’t know what disease I have!
— Michael Aleen
在精神病院裡，不論病患做出什麼陳述，都只會被視作一種病癥。
所以麥可在聽到葛林醫生提出的「合作」要求時崩潰了。他希望就今天，今天就好，今天這一次由他決定遊戲走向，決定自己的人生，他希望葛林醫生不要看他的病歷檔案，不要聽別人怎麼說，不要帶有任何標籤，就一次，他希望有人能沒有任何成見地認識他，接受最真實的他……。
我們不也是嗎，希冀能找到有人不帶任何既定眼光、沒有任何偏見，很純粹地認識、了解，然後愛上不完美但真實的自己。
I want three things.
First, you must agree not to read my file.
Second, chocolate.
Last condition, Ms. Peterson stays out of this.
也許很多電影都是這樣，你當下看的時候不覺特別，當螢幕黑去之後，回想，才發現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有深意。劇末再回頭看一開始麥可提出的三道要求，才能感覺到每一條都有著他的絕望和堅持。
堅決的選擇死亡。
沒有愛的世界，一個人孤獨地走，也許真得太累了。
但在這孤獨的世界，麥可刻意忽略了很重要的一個人，蘇珊彼得森，他的護士，葛林醫生的前妻。
其實我相信麥克一定知道彼得森對他的愛近似家人，對他的關心已經遠遠超出病患與護士之間，只是他沒有接受，或者他知道病患和護士之間無法真正成為家人，他最終選擇逃避。
麥克在葛林醫生面前把彼得森講得非常不堪，刻意激怒葛林，甚至被狠打了一巴掌，我一直在想為甚麼，或許他想知道葛林對這個前妻還有沒有愛吧，也或許是麥可知道彼得森對葛林還有情愫在，或者知道彼得森跟葛林自從兩人的孩子瑞秋意外死亡後，一直沒有好好把話說開，所以想激起葛林對前妻的情感，想讓兩人重新有所連結。
知道彼得森會全力阻止他自殺，也知道彼得森無法承受他的死，所以一開始就刻意把她加到自己的條件清單裡，要她”stays out of this”。
促成麥可自殺的一大關鍵，就是直到最後一刻才出現的勞倫斯醫生。
勞倫斯醫生聽到姊姊中風後所產生的關心和擔憂，應該給麥可很大的衝擊，從那刻起他才明白，自己對勞倫斯的愛永遠得不到回報，無論是近似朋友的、情人的或家人的愛，勞倫斯都不會給他，就如同他母親永遠不會愛他一樣。他就是在那一刻萌生死意的吧，堅決且細膩地規劃了屬於他的死亡舞台，唯一一次，很清楚且堅定地為自己做出決定。
「我愛你。」是他對勞倫斯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但這句話之前，麥可卻更直接地諷刺勞倫斯醫生一直以來對他都只是Crocodile Tears(鱷魚眼淚)，一切只是基於對病患的責任與醫師身分下要做的虛偽和樣子，而彼得森給予他的，才是大象的眼淚，真誠、真心的關懷。
其實除了智慧與言語上的角力對峙和談判之外，我更覺得這是一部帶著療癒性質的片子。麥可艾林，這位精神病患，療癒了葛林醫生，同時也讓葛林與彼得森願意攜手面對兩人間的心病。
葛林醫生一度懷疑自己不適合做精神科醫師，知道自己無法真正了解病患，但他靠院長這個位置把自己武裝起來；他把女兒的死亡歸咎於前妻，騙自己已經走出傷痛；明知道新任妻子奧莉薇亞不喜歡小孩，卻期望讓她在「歡樂」的聖誕節照顧侄女，她就會逐漸習慣然後愛上，自己則用工作來逃避對生活的無能為力和對自己的厭惡與自卑。
而麥可卻一再地撩撥起這種無力感。
兩人的互動很短暫，卻讓葛林重新思考「真誠」和「同理」的真諦，因此到最後，麥可把真心話說完了，吃下四顆巧克力，然後在葛林和彼得森的悲傷、搶救和哭泣下死去，葛林這才意識到要好好面對偽裝過得很好的自己，還有過去還沒有好的傷口。
對兩人而言，麥克的死亡不是結束，而是帶著悲傷卻重新拾回勇氣的開始。
我非常喜歡電影帶來的衝擊，孤單和最後帶些悲傷的圓滿，不過身為一部電影，《憂傷大象之歌》的舞台劇形式依舊十分顯著。多為演員兩兩對戲，場景也鮮少變化，主要為勞倫斯醫師的辦公室，舞台劇的味道有些濃厚，似乎少了一點電影可以好好發揮的畫面張力，但我很喜歡麥可腦海回想中的非洲景象，不論是金黃色的草原、小時帶著笑容的他、狂飆的吉普車還是大象的眼淚，這些色調飽滿的畫面都是舞台上無法呈現的。
我聽見了非洲大象悠揚的鼻音。
而最後的墨跡測試，你看到了甚麼呢？
K
導 演：
查理斯畢南梅（Charles Binamé）
演 員：
布魯斯格林伍德（Bruce Greenwood）
札維耶多藍（Xavier Dolan）
凱薩琳凱娜（Catherine Keener）
凱麗安摩斯（Carrie-Anne Moss）
★ 2014金馬國際影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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